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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-3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|马拉:余零图残卷(连载③)

马拉 十月杂志 2020-02-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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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马 拉 

1978年生。中国作协会员,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,虚度光阴文化品牌联合创始人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收获》《上海文学》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,多部作品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《中篇小说月报》等刊物转载,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金芝》《东柯三录》《未完成的肖像》,诗集《安静的先生》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长篇小说新人奖、《上海文学》短篇小说新人奖、广东省青年文学奖、孙中山文化艺术奖等奖项。

 余 零 图 残 卷 


……

  喝到中途,柳侍衣起身上厕所。陶铮语问身边的同年,这女的干吗的,这么能喝?同年说,你不认识?陶铮语说,我怎么会认识,你们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,谁记得。同年说,一会儿我给你介绍。陶铮语说,你还没说她干吗的呢。同年说,怎么,有意思了?陶铮语说,鬼扯。同年说,做小姐的。同年说完,陶铮语笑了起来说,你们可真会玩儿。同年说,虽说是做小姐的,她跟别人不一样。陶铮语问,怎么不一样了?同年说,别的小姐和我们搞关系,是怕我们,想我们提供方便。她倒好,经常和我们玩到一块儿,从来不问这些事情。我们倒过意不去了,给她放风,她不躲不闪,不知道似的。陶铮语说,不是吧,脑子有问题?同年说,狗屎,人家脑子好得很,铁城头牌。陶铮语说,这我就想不通了。同年说,我抓了她两回了。正说着,柳侍衣回来了,见陶铮语和同年勾头接耳的,笑眯眯问了句,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?同年说,我哪儿舍得说你坏话,给你介绍下,陶铮语,我同年,在市局刑侦大队。柳侍衣给陶铮语满上酒说,怪不得一身正气,原来是市局的领导。陶铮语隐隐听出讽刺的意思,和柳侍衣碰了下杯说,那也没你大牌。柳侍衣笑了起来说,也是,谁不知道我是头牌,打出来那是王炸。柳侍衣说完,陶铮语难为情了,话说重了。

  热热闹闹玩到两三点,要散了。柳侍衣对陶铮语说,陶警官,麻烦你送我下好不好,我一个人回去怕。听到这话,同年挤眉弄眼地对陶铮语说,小陶,送就送嘛,顺便喝杯茶醒醒酒。两人打了台车,到了小区门口。这个小区陶铮语认得,铁城最早的封闭小区,里面还有所小学,当年算得上高尚小区,如今破败了,住的多是外来打工的,还有不少像柳侍衣一样的小姐。柳侍衣下车了,站在车门口望着陶铮语。陶铮语下车了。柳侍衣说,你陪我走一会儿吧。她的手挽过来,除开酒气,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香水味,淡,从脖子上渗出来。陶铮语看了看柳侍衣,她安静下来,好看。以前,有个和柳侍衣一样的女孩,胳膊上留有种水痘的疤痕,她喜欢咀嚼青草,说是青草里有世上最好的香味。那年,陶铮语八岁。那个女孩长大后应该是柳侍衣现在的样子。到了柳侍衣楼下,柳侍衣松开手,对陶铮语说,我要上去了。陶铮语说,好的,早点睡。柳侍衣歪着头,看着陶铮语说,你不上去喝杯茶?陶铮语说,喝了一晚上的酒,胀得很。柳侍衣说,那上去尿个尿吧。陶铮语笑了起来,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约人上去尿尿的。柳侍衣说,总会有很多第一次,去吗?陶铮语说,算了,我一会儿路边随便找个地方尿。柳侍衣摸了下陶铮语的脸说,你怕我要睡你?陶铮语说,我有什么好怕的。柳侍衣说,你知不知道睡我一次多少钱?你一个月工资也睡不了几回。陶铮语说,头牌嘛。柳侍衣问,真不上去喝杯茶?陶铮语说,不了,你赶紧回去睡,天都快亮了。柳侍衣拿出手机说,给我留个电话吧,好找你玩儿。记下电话,柳侍衣说,走了,你也早点睡。陶铮语出了小区,上了的士。手机震动了下,陶铮语拿出来一看,上面写着一行字:后悔吗?还来得及。陶铮语笑着回了四个字“后悔,算了”。

  交代古修泉的事,陶铮语放心了。古修泉是个聪明人,这个单整体预算下来,不小。再加上楼盘的后期宣传,甚至说得上大。他担心别的事,人为的都好说,非人力所能为的要看老天爷的意思。陶铮语托了林业局的朋友留意,也拜托了搞花木的朋友。大半个月下来,没点儿音讯。他去看过一次,那是在山上。朋友说,这棵树应该是铁城最大的了。站在树下,陶铮语犹豫了,倒不是树不大,挺大的,可树形长得一般。他理想的树种是银杏,树形好看,叶子好看。一到秋冬,叶子黄了,风一吹,飘飘洒洒,道骨仙风的味道,还夹杂着浪漫。桂林乡下某个村子,有几棵巨大的银杏,人站在下面,再胖也显得瘦了。打不了那棵树的主意,地方保护了,村子要搞开发,主要靠那棵树唱戏。陶铮语有点着急,别的事儿都做了,缺这一块儿可惜了。

  有天,陶铮语和小高在办公室聊策划案,古修泉的方案做好了,需要他确定到底在哪几条路做广告牌。确定了线路,陶铮语点了根烟说,万事俱备,就缺棵风水树了。小高犹豫了下,似乎想说什么。陶铮语对小高说,小高,你怎么回事?这些天总感觉你有话说,别吞吞吐吐的。小高说,我?我没事。陶铮语说,你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,有话直说。小高说,陶总,老实说,我不想说。陶铮语说,那是真有事了。小高想了想说,陶总,不瞒你说,我知道哪儿有棵树,可我不想跟你说。小高说完,陶铮语要跳起来了,他想骂人。他满世界地找树,小高知道,却不跟他说,这是什么意思。陶铮语压住火气说,小高,你怎么回事?这几年我对你怎样,你心里应该有数,我让你帮忙找树,你倒好,找到了也不告诉我。小高说,陶总,我一直在找,问了很多朋友,你着急我也着急。陶铮语说,那你告诉我,你说的那棵树是怎么回事?小高说,要是你找到合适的了,我就不说了。陶铮语说,没合适的,你说。小高从陶铮语烟盒里拿了根烟点上说,我们村有一棵。陶铮语直勾勾地看着小高。小高弹了下烟灰说,我们村口有棵,几百年的风水树了。小高说完,陶铮语明白了。他问小高,有照片吗?小高拿出手机,翻了翻,递给陶铮语。一看到照片,陶铮语的呼吸紧了。这就是他想要的树,虽然不是银杏,是棵樟树,树冠巍峨,枝繁叶茂,树形直挺,伞一样铺开。把手机还给小高,陶铮语问,这树有多大?小高说,具体多大我也说不清楚,围起来要四五个人,我是没见更大的。陶铮语说,这样,那我们过去看看?小高说,陶总。陶铮语说,我知道你的心思,放心,我不会让你们村里人吃亏。说罢,陶铮语对小高说,你去准备下,我让办公室订机票,下午走。

  飞机,转火车,又是汽车,到小高家里已是深夜十点。在火车上,小高脸色不太好看,阴阴沉沉的。陶铮语找了个话题,小高,你大学毕业几年了?小高说,五年。陶铮语问,买了房子没?小高说,还没有。陶铮语说,赶紧买吧,铁城的房子只会越来越贵。虽然经常有人唱衰楼市,我告诉你那都是穷人的美好幻想,在铁城是不可能的。小高说,我也想买,没钱。陶铮语说,没钱可以想办法,拖得越久越吃亏,赚的钱跟不上涨幅,多少年都白干了。小高说,道理我都明白,我又不能去抢。下了火车,陶铮语对小高说,到你家还有多远?小高说,还有三个半小时的汽车。陶铮语问,有地方住吗?小高说,只能住家里,没酒店,我给我爸妈打了电话,让他们收拾下。陶铮语说,那麻烦了。到了小高家里,放下行李,酒菜摆了上来。陶铮语说,酒就不喝了。小高说,陶总,喝点吧,我们这儿风俗,哪有贵客上门不喝酒的。小高父母黑瘦,老实巴交的样子。高父给陶铮语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酒说,陶总,你到我家里来,是看得起我们,这个酒要喝,别的话我也不会说。小高拿起杯子和陶铮语碰了碰说,陶总,敬你。陶铮语和高父高母碰了碰杯说,叔叔阿姨,真是麻烦了,这么晚还要麻烦二老。高父说,客气什么,就当是自己家里。喝完酒,陶铮语洗了个脸,进了房间。他和小高睡一个房间,快十二点了。陶铮语对小高说,你们这儿经济好像不太好。小高笑了起来,什么不太好,穷乡僻壤的,谈什么经济,吃口饱饭就不错了。陶铮语说,那你爸妈供你上大学不容易。小高说,为了供我一个,哥哥姐姐早早外出打工,我爸妈每年养几头猪,肉没吃几口。陶铮语说,不容易。小高喝了七八两,平时在公司,他很少喝酒。和陶铮语一起外出,如果不开车,也是点到即止,他没想到小高酒量这么好。小高起身准备关灯,陶铮语说,小高,赶紧买个房子吧,不够你跟我说。小高说,谢谢陶总。说完,关了灯。一会儿,他听到小高的鼾声。陶铮语睡不着,太安静了,一点声音都没有。他坐起身,打开窗子,满天的星斗,似乎触手可及。他有二十几年没看过这么繁密的星空了。远处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,像是一片乌云。他想抽根烟,给陶慧玲打个电话。陶慧玲老家,也没有这么摄人心魄的星空了。

  天亮,吃过早餐,高父高母出门了,要去镇上割肉。陶铮语说,我们去看看树吧。小高说,出门就是,昨晚黑了,看不清。出门,小高指着远处说,那儿。陶铮语顺着小高指的方向望过去,一棵巨大的树站在村口,他昨晚看到的那片乌云。陶铮语点了根烟,递给小高一根说,真是漂亮。小高说,是漂亮,从小看着,好像没长。陶铮语说,几百年的古树,你才多大,还能看得出长没长。抽了口烟,陶铮语说,小高,要是我真把这棵树请走,你怎么想?小高说,心情很复杂,一直没告诉你,也是这个原因。虽然我长期不在家,要是神树真没了,也感觉不对劲。陶铮语说,你刚才说神树?小高说,村里人都这么叫,树下还有人敬香火。陶铮语说,有什么故事?小高说,具体我讲不上来,反正都说能预吉凶。听我爸讲,要是神树断枝,村里有灾;新枝繁茂,添丁进财。陶铮语问,还有呢?小高说,说法多得很,神乎其神的。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,有人敬香火,树上还挂了好些神符。两人走到树下,陶铮语围着神树走了一圈,摸了摸树干,粗糙爬满苔藓。他抬头望着树冠,树并不高,绿荫浓密,枝干疏密得体。树枝上挂满了黄色、红色的神符,想来是扔上去的。离神树五六米处,摆了神龛,烧完的香烛剩下残留的尾部,地上还有纸灰的痕迹。小高正在摆香烛,陶铮语走过去,插上香,拿出打火机,把香烛点上,又烧了纸。完毕,陶铮语站在树下说,真是棵好树,我长这么大,没见过这么大的树,还长得这么漂亮。小高说,我小时候常在这儿打鸟。陶铮语问,能打着吗?小高说,偶尔吧,小孩子调皮。陶铮语靠在神树上说,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往这儿一站,我整个人像是静下来了。陶铮语掏出手机,拍了几张照片,局部的,树太大了,拍不全。往回走的路上,陶铮语又拍了几张全景。他把照片发给了顾惜持。过了一会儿,顾惜持发回来两个字,好树。他又把图发给古修泉,古修泉问,在哪儿?陶铮语说了,古修泉说,陶总,慎重,成本不说,风险太大。

  回到铁城,晚饭时间过了,陶铮语和小高在公司楼下潦草吃了点东西。陶铮语对小高说,你早点回去,有事情明天到办公室谈。小高问,我送你回去?陶铮语说,不用了,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,你不用管我。等小高走了,陶铮语去办公室坐了一会儿。等到十一点,他给柳侍衣打了个电话问,忙不?柳侍衣说,算你打得凑巧,今天休息,累了。陶铮语说,我想见你。柳侍衣笑了起来说,陶总,不对啊,你怎么会想我了?陶铮语说,我来接你。柳侍衣说,谁让你来接我了,我同意了吗?陶铮语说,别闹,我来接你。柳侍衣说,那你求我。陶铮语说,求你了,我想你。柳侍衣说,这还差不多。从公司楼下到柳侍衣住的小区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。开到柳侍衣楼下,陶铮语对柳侍衣说,我到了。柳侍衣说,你等等,我很快下来。陶铮语按下车窗,抽了根烟。等抽完烟,陶铮语给陶慧玲发了条信息,我明天回来。陶慧玲回,注意安全。陶铮语揉了揉脸,肌肉紧张,他得揉一揉,像揉面一样,让它松弛下来,具有丰富活络的表情。等了十几分钟,柳侍衣下来了,她穿的裙子,小碎花的连衣裙,头发扎了起来。上了车,陶铮语看了看柳侍衣说,化妆了?柳侍衣说,见你我还要化妆?你想多了吧。她脸色红润,修饰过的,身上的香水味缓缓渗透过来,千丝万缕。陶铮语说,那倒不必,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。柳侍衣扣上安全带说,陶总怎么忽然想起我来了?陶铮语说,刚从外地回来,想和你聊聊。柳侍衣说,这么晚了,不怕我把你拐跑了?陶铮语笑了起来说,你这是忘记我以前干吗的吧?柳侍衣转过脸说,不敢忘,也忘不了。

  车开出城区,开往郊外,顺着盘山公路开往山顶。这个地方以前陶铮语带柳侍衣来过,好些年前的事情了。那会儿,陶铮语还没结婚,山顶的路还没有通。把车停在山顶停车场,陶铮语说,你陪我走走吧。午夜的山顶寂静无人,关掉车灯,四周一片黑暗,风声呜咽。柳侍衣挽住陶铮语的手臂说,半夜三更的带我来这儿,你没安什么好心吧。陶铮语说,好像也没见你害怕。柳侍衣说,我应该害怕吗?我有什么好怕的。顺着停车场,爬过一条短短的山坡,他们到了山顶。一到山顶,视野开阔起来,铁城灯火盛大,车如蝼蚁。陶铮语转过身,看着柳侍衣,柳侍衣的头低了下来。陶铮语张开双手,把柳侍衣抱在怀里。柳侍衣从陶铮语怀里挣脱出来说,你别,我有点不适应。陶铮语急切地说,我想。柳侍衣说,不要。陶铮语说,我不管。柳侍衣说,我告你强奸。陶铮语说,你告去。说罢,拉过柳侍衣,完了,柳侍衣说,你是个坏人。陶铮语说,我记得第一次见面,你问我后悔不。我告诉你后悔,真后悔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一直后悔。柳侍衣说,你后悔什么?陶铮语说,后悔我假正经。柳侍衣摸了摸陶铮语的脸说,这会儿你倒不假正经了,流氓似的。陶铮语摸着柳侍衣的腿说,上次从酒店出来,我知道我再也没办法假正经了。柳侍衣说,那就再不正经点儿。她拉开陶铮语的拉链,把头低下去。回到车上,柳侍衣说,我肯定疯了。陶铮语理了理柳侍衣的头发说,那也是我疯了。柳侍衣问,你怕不怕?陶铮语说,怕。柳侍衣说,怕你还来。陶铮语说,我不想再后悔了。他俯过身,亲了下柳侍衣的嘴唇说,我对不起你。柳侍衣说,过去的事情,不说了。陶铮语说,我做那么多年警察,把十八人送上刑场,最想抓的那个却没有抓到。柳侍衣说,这大概是命吧,人抗不过命。陶铮语说,我经常做梦,梦到满手的血。不做警察,也是害怕。柳侍衣说,你现在挺好,别瞎想。陶铮语说,我不想回去。

  到柳侍衣家里,恰好凌晨三点,两人都饿了。柳侍衣煮了碗面,加了鸡蛋和火腿肠。吃碗面,柳侍衣对陶铮语说,你洗个澡睡会儿,明天还要上班。陶铮语洗完澡,光着身子出来说,我不想睡,睡不着。柳侍衣说,那我陪你聊天。靠在床上,陶铮语说,侍衣,我有种预感,我们俩会出事儿。柳侍衣说,管它什么事儿,好不好我都认了。柳侍衣依在陶铮语身上,摸着他的腹部说,能和你在一块儿,他妈的什么狗屎命我都认了。

  陶铮语起床时,柳侍衣还睡着,头发蓬松。她踢了被子,斜斜地一块儿搭在腹部。陶铮语拉开窗帘,阳光照进来,柳侍衣肉体的一部分似乎在明亮的光线中消失了,另一部分多了明暗的色调。草草洗了把脸,陶铮语给柳侍衣盖上被单,想走。柳侍衣突然睁开眼说,这么早起来了?陶铮语说,要上班。柳侍衣说,就这么走了?陶铮语俯下身说,那你还想要什么?柳侍衣说,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什么的。陶铮语放在柳侍衣乳房上的手抖了一下。柳侍衣笑了起来,伸手抱住陶铮语说,傻瓜,逗你玩的,亲亲我。临出门,柳侍衣喊了句,你后悔了吗?陶铮语说,不后悔。那你还来吗?说不好。柳侍衣从床上站起来说,那你好好看清我。柳侍衣身上放出光来,一道一道刺着陶铮语的眼。在他的想象中,只有天使身上才能散发出如此迷人的光。

  办公室让人重返人间。从柳侍衣家通往办公室的路,修长狭窄,和铁城其他的路一样让人惆怅。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,孤独的人是可耻的。张楚的歌声清澈、悲伤,他想起那张孩子般的脸,有着一样的神圣光芒。你还年轻,他们老了,你想表现自己吧;你还新鲜,他们熟了,你担忧你的童贞吧。十几年过去,一切都变了。他们不再年轻,他们老了,早就没有童贞好担忧。车内回旋着张楚的歌声,陶铮语想起前段看到的报道,画面上张楚的脸刻满沟壑,光芒已尽,全是心疼。第一次听张楚的歌,他还在恋爱,和一个来自乌鲁木齐的女孩,她有双阿拉木汗一样的眼睛。她是纯粹的汉人,父亲年轻时入疆,娶了她母亲。陶铮语总在猜想,她有新疆血统。他能记得的只有她那双眼睛,那么大。前两年,张楚到铁城演出,陶铮语买了票,他想看看张楚的样子。下班后,陶铮语特意换了身衣服,显得年轻些。他翻出张楚的CD。听完,他进了房间,一个晚上没有出来。

  陶铮语泡了杯茶。喝完茶,他给小高打了个电话,让小高过来。神树的事情陶铮语和小高聊了很多,他说得够清楚了,小高有点犹豫。等小高进来,陶铮语给小高倒了杯茶,又发了根烟说,小高,你怎么想的?小高说,陶总,树是好树,我有点担心,万一出了什么问题,我担不起。陶铮语说,会出什么问题?小高说,万一死了呢?陶铮语说,这个问题我想过,请神树时带铁城最好的专家过去,确保万无一失。小高抽了口烟。陶铮语接着说,我知道你担心什么。其实,我这么说吧,如果我们把神树请过来,让更多的人看到,也不见得是件坏事。村里人的想法,我能理解,别的我做不了,钱的问题尽力。小高说,也是我想多了。陶铮语说,小高,这样,我做五十万的预算,你去谈。能谈到多少是多少,有多的当奖金发给你。等小高出了办公室,陶铮语略略算了下,全村不足百人,五十万按人头分,人均五千多,这个诱惑够大了。不要说是小高老家,放在任何一个村落,这个价码都不低了,又不是拆房卖地,不过一棵树罢了。陶铮语拿出手机,重新细细看了一遍照片,真是棵好树。五十万,半套房子的价格,这个交易太划算了。至于运输,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,办法总是人想的。

  打发走小高,陶铮语给顾惜持打了个电话,问他下午有没有空。顾惜持说,我山野闲人一个,不像你,没日没夜的。陶铮语说,大师取笑了,怕你忙,先叫个号。顾惜持说,你来,我清场。给顾惜持打完电话,陶铮语又给古修泉打了个电话,约他去望水斋。古修泉笑着说,你是不是故意的,刚有朋友给我送了一筐螃蟹,还没放稳,你电话就来了。陶铮语说,谁稀罕你那几只螃蟹,小气成什么样了。古修泉说,那可不一定,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,和你平时吃的洗澡蟹完全不一回事儿。挂掉电话,陶铮语上了个厕所,洗了把脸,昨晚睡了四个小时,他脸上像是涂了一层泥,紧绷绷的不舒服。他的下体消失了一般,欲望满足之后,它进入漫长而黑暗的沉睡。如果不是看到它,陶铮语甚至会怀疑它的存在。它时常提醒着他,坚硬地咬他,发怒的野兽一般驱赶着他,它从下往上钻进他的大脑,他的神经,让他急迫不安。它终于睡了,睡得那么沉,陶铮语心里的杂念随之破碎,整个人像是安静下来。可怕又可耻,堕落又快乐的欲望,它肯定是个疯子。站在镜子面前,陶铮语觉得此刻的他像一个没有性别的人,没有欲望,充满理智。

  到望水斋坐下,顾惜持站在书案前,手里提着毛笔,一筹莫展的样子。他指着纸问陶铮语,小陶,你觉得这字怎样?陶铮语起身,看了几眼说,大师,这个你就别为难我了,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出身,做警察的,大老粗一个。顾惜持放下笔说,几个字越来越难写了。陶铮语说,大师要求太高了,不像我们,能认出字形就成。顾惜持在茶桌边坐下说,辱没了你的笔,这么好的笔,写这几个烂字。室内点了香,绵软稠密的一团,陶铮语看到墙角挂了鸟笼,养的画眉。眼角白白的拉出一条线,真如画过一般。顾惜持端了一碟山核桃过来,冲了泡新茶。陶铮语拿出手机对顾惜持说,大师看过树了?顾惜持说,看了,好树。说罢,又补了句,人我找好了,放心。陶铮语说,麻烦大师了。顾惜持说,都是些小事,不足挂齿。陶铮语说,对大师来说是小事,对我来说那是天大的事。顾惜持摆摆手说,不说这个了,有件事情我想问你。陶铮语说,大师客气,有什么事儿你说。顾惜持说,前段时间你给我讲过虐杀女童案,案子现在怎样了?陶铮语说,没什么线索,至少我辞职那会儿还是个无头案。大师怎么想起这件事了?顾惜持说,你给我讲过之后,我心里一直放不下,也算是理解你的心境了。陶铮语说,我辞职倒不是因为这个案子,给大师讲过的,总觉得手上有不少人命,那些人虽然大凶大恶,到底还是人命。顾惜持说,难得你慈悲心。陶铮语说,大师,这个你怕是理解不了。顾惜持说,好了,不说这个了。古修泉应该快到了吧?陶铮语看了看表说,跟他约的四点,快了。

  正说话间,门外有响动。顾惜持朝门口看了一眼说,真是说曹操,曹操就到。顾惜持站起身,往院子里走。陶铮语跟着站起来,理了理衣服。车一停稳,古修泉从车上下来,又见姚林风从副驾探出头。古修泉打开车尾厢,搬出一筐螃蟹说,陶总,是哪个说我小气的,今晚是不是不吃了?陶铮语笑了起来说,哪个稀罕你几个破螃蟹。古修泉用手指点了点陶铮语说,这会儿你嘴巴硬,一会儿看你嘴巴还硬不硬。他把螃蟹搬进院子。顾惜持喊,老陈,过来搬下螃蟹。古修泉掏出纸巾擦了擦手说,大师这儿今天人少啊。顾惜持说,知道你们两个要来,清场。古修泉拍了拍陶铮语的肩膀说,这怕是陶总的面子吧。陶铮语转过头对姚林风说,你想多了,要说面子那也是林风的面子。姚林风笑起来,陶总鬼扯,大师都不知道我要来。陶铮语说,你看哪个鬼扯,古总和你从来都是公不离婆,秤不离砣,这个场合怎么可能少得了你。姚林风打了下陶铮语的肩膀,哪个和他公不离婆了,不要脸。姚林风盘了头发,脖子细细嫩嫩地露出来,她下巴尖翘,鹅蛋脸,柳叶眉。裙子扎了起来,腰显得更细了。顾惜持说,你们先坐会儿,我让老陈出去买点菜,晚点就这儿吃饭,不换地方了。古修泉拍了下脑袋说,你看我这脑子,忘了买菜上来。顾惜持进了屋,他们三人在院子里坐下。刚喝了杯茶,还没开始聊,姚林风站起来说,我到里面玩儿,不爱听你们整天生意生意的。陶铮语说,也好,省得你觉得无趣。姚林风摇摇摆摆往屋里走,古修泉扭过头看着。等姚林风进了屋,陶铮语笑起来,古总这是怎么看都不够啊。古修泉敲了敲桌面说,你懂个屁,这叫爱情。陶铮语说,那你给我讲讲,什么叫爱情。古修泉想了想说,咱们兄弟说得粗俗点儿,什么叫爱情?爱情就是怎么耍都不够,耍了还想,耍了还想耍。陶铮语说,古总,你一个文化人,怎么说得像个流氓似的。古修泉说,爱情嘛,不就是互相耍流氓,怎么耍都不够。陶铮语一下子想到了柳侍衣,他很早就想她。古修泉问,你和小柳怎样了?陶铮语说,还好。古修泉说,什么叫还好?陶铮语说,不谈这个了,说说方案。古修泉说,陶总,你不厚道啊。陶铮语说,我怎么不厚道了,少给你了一分钱?古修泉说,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事情。

  谈好方案,敲定细节,天色暗了。姚林风在里面喊,你们两个谈完没,还吃不吃饭了?陶铮语和古修泉走进屋里,桌上摆了碗筷,还有一坛黄酒。顾惜持坐下来说,阳澄湖的螃蟹,不配黄酒可惜了。古修泉说,大师心细,刚才我还在想喝什么。顾惜持说,铁城想买到好黄酒还真不容易,我特意让老陈去专卖店买的,正宗的绍兴会稽山。把酒倒上,老陈端了螃蟹上来。古修泉说,老陈,别忙了,一起喝点儿。老陈放下碟子说,你们先吃着,厨房还有菜要搞。古修泉举起杯子说,大师,陶总,一起喝一杯,为了这螃蟹。喝完酒,陶铮语伸手拿螃蟹,古修泉咦了一声,陶总怎么也吃我这破螃蟹了?陶铮语剥开蟹壳,对姚林风说,林风,你怎么看上这种男人,小气得成什么样子了,我说了两句话,记仇记到现在。姚林风倒了杯酒,举到陶铮语面前说,陶总,这就是你不对了,我们修泉哪儿小气了,得了筐螃蟹,首先想到的是你,我他都没说。古修泉搂住姚林风的腰,在她屁股上拍了拍说,还是自己的人好啊,疼人。陶铮语指着古修泉的手说,你把手放好。姚林风笑了起来说,哟,陶总这是怎么了,羡慕?要不要我打电话叫小柳上来。陶铮语喝完酒说,鬼扯。顾惜持见状说,你们几个见面就斗嘴,还要不要喝酒了?姚林风说,大师,他们俩是相爱相杀,我顶多算是个帮腔的。

  把一坛黄酒喝完,古修泉想去车上拿酒,顾惜持说,好了,别喝了,一会儿你们还得回去,喝杯茶去。茶喝了两道,顾惜持想起什么一样说,我给你们写幅字吧,小陶前段时间送了我几支笔,笔是好笔,落在我手上糟蹋了。陶铮语说,大师谦虚了。顾惜持走到书案前,铺好纸,姚林风拿镇纸压好,三人围在书案旁,看着顾惜持。顾惜持舔了点墨,问陶铮语,小陶,你想写什么?陶铮语说,大师随意,写什么我都是喜欢的。顾惜持想了想,提笔写了“放下是福”。字写完,古修泉竖起大拇指说,好字,好字。顾惜持放下笔说,小陶,你听过一个故事吧?陶铮语问,什么故事?顾惜持说,两个和尚过河,恰好有一妇人在旁,老和尚把妇人背过河。小和尚左思右想,总觉得不对,出家人触碰女子,是不是犯了色戒?他纠结了半天,还是和老和尚讲了,老和尚说,你看,我早已放下了,你却还没有放下。大概是这个意思,具体我不太记得了。顾惜持说完,古修泉坏笑着对陶铮语说,陶总,大师这是语重心长啊,你要放下。陶铮语拿起字,挪到一边说,大师,我懂了。又把纸铺上,古修泉说,这次该写我的了。顾惜持说,你想要什么字?古修泉说,大师方便的话,帮我写个“厚德载物”,我要裱起来挂办公室里。古修泉说完,陶铮语笑了,你怎么不写“上善若水”呢?古修泉说,陶总,你什么意思嘛?陶铮语说,烂了大街了,没想到古总还喜欢这两句。古修泉说,陶总,这你就不懂了,我是做什么的?我做广告,我不怕烂大街,就怕连巷子都出不了。我做广告不是做给我自己看,我喜欢不喜欢不重要,客户喜欢,受众喜欢就好了。陶铮语说,我不过随口说一句,你还当真了。古修泉说,原则的事情不能不认真。顾惜持拿起笔说,好了,好了,你们两个别争了,让我想想。稍加思索,顾惜持写了“且减肥去”。看到字,陶铮语笑出声来。古修泉胖,圆滚滚的,陶铮语没想到顾惜持会写这四个字。古修泉看着四个字,眉头蹙成一团,又松弛开来说,大师有深意。顾惜持说,哪有什么深意,随手写去。古修泉说,大师谦虚了,我古修泉虽然是个生意人,书还是读过几句。大师这句话乃是从赵州禅师“吃茶去”演化而来,大师这是在点化我啊。顾惜持说,你说说看。古修泉说,世人多说“且吃茶去”,大师却要我“且减肥去”,这是要我内外兼修,做减法,取其核要。古修泉说完,陶铮语说,古总果然是有文化的人,佩服佩服。给陶铮语、古修泉写完,顾惜持想去喝茶,姚林风铺了纸说,大师,你可不能偏心,给他俩都写了,我也要。顾惜持说,你和修泉有一幅可以了。姚林风说,那可不行,他胖是他的事,我可不胖。说罢,扭了下腰,大师,你看我这身材,还要减肥么?顾惜持说,那倒不必。走到案前,顾惜持说,我给你写个“如花似玉”吧。姚林风哈哈笑了起来,大师真是越来越幽默了,你怎么不写“美若天仙”呢?顾惜持说,你要写也可以。姚林风说,大师说笑了,我真心想请大师一幅字,也沾点仙气。顾惜持提笔沉思片刻,写了个“红”字,收起笔问,你们猜,接下来写什么?陶铮语说,这几个人就我没文化,别问我。古修泉说,该不是红袖添香吧?大师笑而不语。姚林风说,大师,我猜到了。顾惜持问,你猜到什么了?姚林风说,大师大概是想写“红颜祸水”吧。古修泉脸色一变。顾惜持笑着对古修泉说,没想到小姚很会开玩笑,有趣有趣。姚林风说,这句话也不是我说的,从古到今不都这么说,红颜祸水,红颜祸水。你们男人的黑锅,都让我们女人给背了。顾惜持说,不逗你们了。说完,又加了个“肥”字。陶铮语说,见到“肥”字,我知道了,原来是李清照的“红肥绿瘦”。林风,大师这是在夸你啊。姚林风说,怎么讲,我怎么没看出来?陶铮语说,林风,“林”字,林不是绿的么?大师在夸你身材好。姚林风笑笑说,大师这也藏得太深了。顾惜持也笑了说,你这算不算过度解读?说罢,添上“绿瘦”二字。写完,四个人欢欢喜喜坐下,又喝了泡茶。等墨干了,顾惜持盖上章,一一收起。

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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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-3《十月•长篇小说》目录及选段

2018-1《十月•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|陈继明:七步镇

2018-1《十月•长篇小说》(选读②)|陈继明:七步镇

2018-1《十月•长篇小说》(选读③)|陈继明:七步镇

2017-5《十月•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| 姜东霞:崖上花

2017-5《十月•长篇小说》(选读②)| 姜东霞:崖上花

2017-5《十月•长篇小说》(选读③)| 姜东霞:崖上花

2017-5《十月•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| 宣儿:君生我已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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